巨鹿路888号老洋房被拆,上海市民感到痛惜,也因此让我们关注到城市里这样一群人——痴迷老房子的人们。若不是他们的最初发现、奔走呼吁,这栋老建筑被拆的事实可能就消匿于闹市,恐怕还会有其他老建筑遭此不堪境遇。这些痴迷老房子的人,散布在这座城市的各处,有的是退休职员、有的是国企干部、有的是高中生。他们用各自的方式走进老建筑、亲近老建筑、记录老建筑。他们找居住在老房子里的爷叔阿姨“卖萌搭讪”,套出独家故事;一次次去老房子用餐、喝茶,只为近距离一睹芳容。这些痴迷老房子的人,在观赏记录老建筑的同时,更忧心老建筑的命运……
67岁“老上海”:
20年拍了8万张老洋房照片
“我是一个邬迷,邬达克在上海的所有建筑我都拍过。”今年67岁的瞿凯,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。瞿凯自幼就居住生活在老洋房中,他从父辈、街坊邻居那里听了不少老洋房的故事,“我从小就和老洋房相熟,这是没法割舍的一种情感。”
1996年起,他开始拍摄老洋房,骑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,在上海的里弄街道到处转悠,给各式老洋房拍照留念。他常去的区域就是邬达克旧居,20多年来,他反复拍这处老宅,从修缮前、到修缮中,一直到修缮后,老宅每一年的模样都留存在他的相机里。
有段时间,他每次坐车经过延安高架“外滩第一弯”,总会远远看到东南方向约300米处赫然矗立着一座玫瑰红色的九尖顶的哥特式教堂。“这样的尖顶很少见,我一定要找到这个教堂。”为了拍到这些尖顶,他费尽心思,前前后后花了8年时间。
他发现金陵东路江西路口一幢大楼上的阳台正好对着那座教堂,楼上是外滩饭店,他就跑到楼上阳台观望那座教堂,可没想到那个阳台是三角形的,只有0.5平方米,叠放着两台空调外机,地上满是电缆,脚都没处放,阳台与教堂距离约有100米,必需带三脚架长焦距镜头来拍,而且只有下午两三点钟光照角度最佳。
“条件再苛刻也要拍。”于是他选定一个大太阳的下午,再度登上外滩饭店三楼阳台,尽管三脚架放不下三个脚,两点支撑也让他兴奋不已,一口气拍了三卷胶卷……几天后他又去对面永胜路与居民商量,这里的居民倒也宽容。殊不知进入楼房一片漆黑,楼梯又陡又窄,踏板仅一个手掌宽。但他顾不上这些,直往楼梯上冲。忽然,楼上一条狗冲他头顶扑下来!“照片没拍成,却吓掉我半条命。”后来他又找到教堂的正门,多次入内拍摄,拍到了想要的照片。
有段时间他经常在江苏路、利西路、武夷路一带拍摄老建筑,发现利西路南侧有几幢相连的英国式老洋房起起伏伏,高低错落有致,十分漂亮。这么大体量的房子,正面会是怎么样的呢?他开始寻找这座大房子的正南面,经过几次踏勘,终于发现要绕到前面延安西路多幢大楼的背后一条弄堂的最深处……
“原来被遮掩在六幢六层公房的后面了。”瞿凯指给我看这个建筑。“这是六幢三组连体的建筑,体量庞大,东西宽度达60米,为了拍全景,我只能分段拍摄。”他说,如今这里已经不是72家房客了,简直是被分割成372家房客的马蜂窝了。
拍得多了,瞿凯练就一双火眼金睛,只要一看照片,就知道是哪幢老房子,里面住过哪些人。
“上世纪90年代很少有年轻人对上海老建筑感兴趣,现在好了,有大批年轻人对此感兴趣,我很高兴,终于找到知音了,很多年轻人比我还厉害,大家可以一起交流、探讨。”瞿凯说。
目前,瞿凯手头的老房子照片已积累了8万张,足以建一个上海老建筑图库,他将此称为“凯迪克图库”,这是他20多年来的积累。他将此整理分类,在朋友圈分享。其中有一组是巨鹿路的照片,去年6月,瞿凯几次去巨鹿路852号—892号,想拍摄邬达克设计的英国毗连式别墅。“那时888号大门紧闭,也不大好拍,谁知不到一年,老洋房就被毁了。”他感叹道,不可再生的优秀历史建筑就这么毁灭了,令人痛惜。“除了呼吁,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留下老房子在不同时期的风采。”
18岁高三学生:
开了个老房子的微信公众号
“我们认识了一条曾经藏龙卧虎、大咖云集的南昌路,这条不到2公里的马路充盈着历史的无常,饱含着光阴的故事,令人感慨于时代的风云诡谲。这次,让我们再次回到南昌路茂名南路的街角,见识一幢充满时代特色的建筑吧。”这是姚吉崴在他的微信公众号LookingGlass的开头部分,南昌路在他的笔下出现不下五次。不少粉丝私信他,“正是因为看了你的文章,路过这些大楼时,我才会特意进去看看。”
1998年出生的姚吉崴,如今是一名高三学生,他刚刚拿到美国大学的入学通知书。开出这个老建筑公众号时,他还是个17岁的高中生。
姚吉崴对老房子的痴迷,始于武康路。“爸爸妈妈告诉我,我出生后第一次理发便是在武康大楼下的一个名叫紫罗兰的理发店,这算是我和武康大楼的一个私人记忆吧。”姚吉崴说,小时候他家住在华山路,一家三口常散步到武康路、湖南路、泰安路一带。“每次走过泰安路,经过一家用五线谱作为外墙装饰的牛奶配送站,老爸总要唠叨一句:这可能是上海最文艺的牛奶站了。老妈则会指着一幢其貌不扬的街面房子说:关之琳那部讲理发店故事的电影就是在这里拍的。”
姚吉崴读初三时,学校启动一项社会实践活动,他和同学选择将上海历史建筑现状作为课题。“我们慕名走访很多老建筑,采访了不少人,还做了一些建筑模型。”他记得,那时把研究对象锁定在徐汇公学,虹桥路一桩四层楼的法国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,就是徐汇公学建于1918年的新校舍,今名“崇思楼”。这座“新校舍”建成时,徐汇公学建校已近70年了。
初三时,阮仪三教授在复旦有个讲座,14岁的姚吉崴前去听讲,还问了一个细节问题,阮仪三约他去家里聊。“阮教授特别热情,和我讲了很多老建筑的历史知识,他对历史建筑的博学让我眼界大开,这是非常激励我的一段经历。”就此,姚吉崴与老建筑结缘,他不再满足于走走看看,而是想把自己对老建筑的情愫写出来与更多人分享。高二,正是功课最忙的时候,有同学对他的全情投入表示不解,他却不以为然,“爸妈很支持我,这是我安放自己兴趣的方式。”
姚吉崴笔下的老房子绝非材料的简单堆砌,他甚至有点儿小自负,“我只写自己去过的、感兴趣的老建筑。这个公众号的定位是清纯、不做作。”他讲述张园的历史从容不迫,“当年的张园,繁华之至,真可以说是天天翻出新花样的大观园。不过,在我笔下,我不会劈头盖脸地把张园吹得飞起。虽然有人说不到张园等于没到过上海,但如果不是热爱石库门的朋友,张园其实不是十分有趣的地方,不过我是真的想看一看变成石库门前游乐场的张园。”
他还讲到对四行仓库的感受,“有些建筑非常强势,会用斑驳的印记强加在你的视野和脑海里。”他说,当年遭受日军炮火猛烈轰击,枪眼密布的巨洞让四行仓库那堵西墙看上去像蜂窝一般,触摸那些枪眼仿佛触摸到历史。
“有些建筑则不同,它主人的故事就像流水一样蜿蜒滑过墙角,有时候,你甚至不需要知道这栋房子的身份,只想感受建筑艺术的美好,接收它与你将要开始的故事。”他说的是邬达克的绿房子,他去过多次。丰富细腻的感受,让人读了仿佛走进了那些老楼、那些历史场景。对公众号,他从未做任何推广,阅读量却相当不错,“老房子本身就有密码,喜欢老房子的人自然能嗅到。”
80后国企干部:老房故事在“方志上海”发表
“说到大世界,就一定会提及创始人黄楚九,这位祖籍浙江余姚的商贾巨擘,据说还是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的后代。”在邬达克旧居的顶层阁楼,邱力立将“大世界”的前世今生娓娓道来。这不是他第一次分享老房子的历史掌故了。1984年出生的邱力立是国企一位党务工作者,也是一位老建筑爱好者,他以“王阳明66”开的微博号拥有近万粉丝,每条帖子的平均阅读量突破2万次。邱力立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富民路,生活在被老房子包围的环境里。爷爷给他讲历史往事,带他到老房子周边转。“这是哈同花园,你知道哈同是怎么发家的吗?那是绿房子,你知道是谁设计的吗?”在他幼小的心灵里,爷爷种下了一颗热爱老房子的种子。2012年,邬达克旧居启动修缮,邱力立无意中瞥见新闻报道里的一幢建筑,正是小时候爷爷讲的绿房子,尘封的记忆瞬间被打开。从那时起,邱力立走进老房子,他用手机、相机拍下老建筑,还在网上开了个微博,定期更新老房子的历史故事。但他绝非纸上谈兵,“我与一般的摄影爱好者不同,拍照之前我会先去搜集资料,那是对老房子的尊重。”延安西路有一幢西班牙式花园洋房,有漂亮的彩色玻璃,大门一直关着。有一次邱力立前去拍照,门口有位老先生在抽烟,他主动搭讪,“爷叔,这栋房子跟李鸿章的孙女有关系,对吧?”爷叔兴致来了,“你说的对,但要纠正一下,书上说孙女,其实是侄女,我还和她交流过。”他们很自然地聊起李鸿章,聊到兴头上,老人拍拍他肩膀,“你进去看看吧。想不到,你年纪轻轻,知道的挺多。”那天,邱力立拍了很多老房子的照片。成为人气达人,邱力立下了不少苦功夫。每到一处老房子,他都会做足考证功课,每读一本书,他会关注这本书后面的参考书目,然后挑其中感兴趣的继续阅读积累,上海老洋房的经纬地图在他脑海里日渐成熟。这些寻访而来的老房故事都被邱力立写到微博里,粉丝数也扶摇而上。随着走访区域及阅读量不断扩大,他的这个业余爱好逐步和专业领域建立起联系,从去年下半年至今,他的多篇文章曾陆续在“方志上海”“静安方志”等上海史专业公众平台发表。延安中路718号茂名北路65号花园住宅,又称“花雅堂”。邱力立从茂名北路入口进入该洋房,看见当年留下的一些彩色玻璃和木质楼梯,居民对他说:“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楼梯只是当年的辅楼梯,主楼梯你绕到延安中路那一头进去找找看”。他顺着居民的指引从延安中路口进入一探究竟,“结果令人沮丧,主楼梯似乎没了踪影。”“上海有许多和茂名北路65号相似命运的历史建筑,且不说其是否有声名显赫的历史,就文保角度而言状况也令人担忧。”邱力立说,一些后来入驻者凭着自身喜好对建筑内部随意装修,致使原有风貌损失殆尽,此类事件媒体多次曝光,但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,同样的“悲剧”仍会频繁在其他地方发生,让人感伤不已。他在微博上感叹:“如果能通过老房子历史故事的分享,让更多人喜爱老房子,一起守护老房子,就是我持续将微博更新下去的动力。”
文艺范企业家:把自己逼成半个邬达克专家
若她仅仅是出资修缮了邬达克旧居,“邬迷”们不会这么挺她。7年前,来自湖南的企业家刘素华出资修缮邬达克旧居。按照正常逻辑,企业投资修缮文物建筑,应是用于经营。可没想到,她创建了邬达克纪念馆,又以旧居和纪念馆为纽带,聚集了一大批“邬迷”,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上海城市建筑遗产的人文发掘与保护宣传上了。邬达克旧居阁楼是刘素华的主场,她常常在这里举办研讨会、分享会和讲座,常常自己策划,自己做主持人……旧居的每一处角落、每一个细节,她熟稔在心。2008年她来到旧居时,看到的是一幢爬满藤蔓、破旧不堪的三层小楼,沉寂在番禺路其他建筑的后面。为了尽可能恢复旧居原貌,刘素华先是联系了档案馆和匈牙利、斯洛伐克领事馆,啃了一堆文献资料。除了看专业书、与建筑师聊天,她还参加了上海市文物局组织的学习班。但刘素华觉得这一切还不够,她决定到邬达克的家乡,去寻访他求学、生活过的地方。“我花了半个月时间追随邬达克的足迹,去他受洗的教堂,到他的墓地,去他住过的房子,拜访他的亲戚,到他读书的学校拜访校长……四处搜寻关于他的生平以及他在上海的建筑往事,甚至从邬达克旧居物化的空间与细节去解读邬达克。”凭着一股子倔强劲儿,学服装设计的刘素华硬是把自己逼成半个邬达克专家。2011年9月20日,邬达克旧居修复工程拿到施工许可证。“每幢历史建筑都有气场与气质。留住这些建筑遗产气场、气质,必须对历史空间及用材尊重。”刘素华说,邬达克旧居修缮遵循“修旧如旧”原则,能不替换的尽量保留或局部修复,留下可识别性。老木材、老石材的特有质感都彰显着厚重的历史人文气韵。旧居建造时,瓦片是黏土瓦,可现在已不允许生产黏土瓦,只能用现在的陶土瓦。但陶土瓦密度比黏土瓦高,下雨吸水会让旧居屋架在不同天气承受不同载荷。为此,她和团队设计保留了瓦片端口与原黏土瓦一样的厚度,其余部分做薄,确保现在的陶土瓦每块重量与历史黏土瓦一致,并根除了屋架承重变化的问题。2013年1月8日,邬达克纪念馆开馆,免费开放,但刘素华并不满足。在她的设想中,邬达克旧居要打造成一个建筑文化遗产推广平台,长年举办艺术展览、文化沙龙和高端音乐会,还利用邬达克及邬达克建筑的广泛影响力,每年举办“探索邬达克”的建筑科普系列活动,“邬达克建筑奖”也在筹备中。她希望将这位属于上海的建筑师的文化效应发挥到最大。做第一届“邬达克建筑遗产文化月”的时候,她心里没底。为了招揽人气,她想到曾红极一时的世博护照,便去刻了三个印章,在不同时段为市民盖章留念。消息一出,人们纷至沓来。“盖章达人”一度排队到街边。首届文化月,市文物保护研究中心支持印制的邬达克建筑地图同样火爆,“没想到,一万多份地图一抢而空,还有市民跑去文庙旧书市场以150元的价格购入收藏。”她所举办的活动从来不缺人气,不缺听众。第二届文化月300多个座位的论坛会场,因观众反响强烈,加座加到500个。“这可能是缘分吧。对上海来说,邬达克是外乡人,我也是。既然与邬达克旧居邂逅,希望这段生命交集以旧居为依托,为老建筑保护与发展尽绵薄之力。”说起刘素华,邬迷们纷纷竖起大拇指,“我们要谢谢她,一个外乡人做了我们上海人应该做的事。这也是邬达克建筑的荣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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