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派女老生王珮瑜火了 戏曲想得年轻人芳心非要"变脸"吗

作者:龚丹韵 来源:解放日报
2017-07-10 04:36: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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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传统文化新活法系列报道 戏曲想得年轻人芳心,非要“变脸”吗

余派女老生王珮瑜火了 戏曲想得年轻人芳心非要

  传统文化如何传承,是一道难题。

在互联网时代,当年轻人的生活方式、话语体系、审美文化等都发生了巨大改变,在这样的背景下,传统文化如何在年轻人中继续传承,得到他们的喜爱?是新瓶装旧酒,还是维持原汁原味?《解放周一》策划推出传统文化传承系列报道。

首篇传统戏曲。很多人觉得传统戏曲是老年人的最爱,要让年轻人喜欢,就要老戏“变脸”,真是这样吗?

跨界式创新

王珮瑜火了。

媒体形容她是“最近爆红的余派女老生”,“为京剧赢回了年轻人”。

她不仅唱戏,而且参加综艺节目。从《朗读者》《奇葩大会》到《跨界歌王》,她一下子跨出戏曲界,在更大范围内迅速走红。

她的粉丝自称“多宝鱼”,网络ID是各种以“鱼”结尾的谐音。他们会在王珮瑜演出完毕,往台上扔“玩偶鱼”……这种走红方式,更像明星,而不是大家印象中的戏曲“表演艺术家”。

今年上半年,当王珮瑜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演出时,台下观众大多是黑发的年轻人,据说9年前,同样的演出,观众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。

王珮瑜曾经对媒体形容过:上世纪90年代在戏校时,舞台上是十几岁的小孩,舞台下全是白发老人。等演员们长大成年,老人没了,怎么办?

无独有偶,类似的表达,“昆曲王子”张军也说过很多回。也是上世纪90年代,张军跟随上海昆剧团演出,观众席常常只有零星几个人。

有什么办法可以为戏曲吸引年轻观众?这大概是所有戏曲人都在琢磨的跨世纪难题。

张军的改变方式,是在高校里排了一场场“导赏”戏,它们不是真正的昆曲演出,而是把生旦净末丑、唱念做打翻揉碎了“展示”给大学生。据说当时就盛况空前,演出爆满,打破了昆曲少人看的阴霾。

“导赏”戏近几年更是越来越红,观众群体已经从大学生,扩展到白领、艺术人士、时尚界、综艺圈,规模越来越大,场地也不拘一格。

这样做的人,也不只有张军。越剧小生茅威涛、京剧名旦史依弘等,戏曲界的“名角”几乎都在尝试。

另外一种改变就是跨界式创新。

比如王珮瑜推出“京剧清音会”“乱弹系列”,又说又唱。还与相声、西方音乐、演唱会、话剧相结合。

张军也是如此,先后与谭盾、王力宏、比利时钢琴家、日本歌舞伎合作,爵士、钢琴、话剧,似乎只要想尝试,什么都能拿来与昆曲杂糅。

跨界,不仅盛行于京昆。如今在秦腔、越剧、黄梅戏等多个戏种遍地开花。戏曲名角们争相与莎士比亚对话,与话剧接轨,与流行融合……

所有的创新努力,只为一个目的:与时俱进,吸引年轻人。

那么,这场“变脸”风暴,究竟有效吗?

就想美一美

“冲着爵士来看昆曲的观众,爱的还是爵士。”

说这句话的是80后张品。她如今是中央音乐学院在读博士,曾经在上海的广播电台主持过一档戏曲节目,结识了大量像自己一样的年轻戏迷。

她把年轻戏迷分几类。

一类是名角的粉丝,他们完全不懂戏,也不爱戏,他们迷恋的是唱戏的人,偶像做什么他们都喜欢,不用太懂,只要跟随。

比如王珮瑜,她的“圈粉”来自参加《奇葩大会》时,随口唱了一句京剧“八月十五月光明”,一开口,旷远清幽,何炅被震得目瞪口呆,屏幕后期打上“惊掉下巴”4个字。弹幕瞬间刷满,网友们纷纷表白:被“圈粉”了。

后来有媒体总结,当时的网友们通过屏幕抓住了两点:1、京剧真有范儿,是高端文艺;2、王珮瑜真帅。

王珮瑜的粉丝中从此多了一群“迷弟迷妹”,他们喜欢王珮瑜的表情包,搜罗偶像的各种照片和信息,王珮瑜做什么都捧场。但是对京剧呢?如果不是王珮瑜的演出,他们不会看。

还有一类年轻人,大概渐渐能成为真戏迷。

上海几所高校有昆曲社团。一群年轻的业余爱好者,愿意花时间来学习昆曲。如果要问,当初怎么会喜爱上昆曲,生于1988年的程俏俏的回答大概有一定代表性。

程俏俏一直是一个特立独行的“摇滚女孩”,母亲常常看到她因为参加摇滚演出,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。闺蜜形容她会“跷着脚涂着指甲、穿着性感内衣跟你讨论世界规则或者远古外星人”,“可以上一秒穿着跨栏背心蹲在餐桌椅上对着一台15寸电脑大声嘶吼流行歌曲,下一秒穿戴完毕一个人去听歌剧”。

这样一个人,却在大学里对昆曲“一见钟情”,参加了昆曲社团,付费跟随老师学习。

有一次,昆曲社团在全校汇报演出,主持人特地问了程俏俏一个问题:“我们都记得你染着白头发喜爱摇滚的样子,怎么会喜欢上昆曲?”

当时,她的母亲也在台下,紧张地期盼女儿会说“这是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,所以我喜欢”之类的答案。

然而没有。程俏俏在台上以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口吻回答:“美呀,我当时就想穿上昆曲的服装美一美。”

这个时代,年轻人最初喜爱戏曲的理由,往往很简单、很纯粹:觉得美。一个简单的例子就是影楼里昆曲“牡丹亭”的主题摄影一直大受市场欢迎。

“所以,年轻观众还是需要培养的。”张品说,她并不反对戏曲界如今的跨界创新,只要来听的年轻人中,有十分之一被戏曲的美吸引,愿意听第二次、第三次,渐渐,年轻戏迷的群体就会越来越大。即便夹杂了很多“伪戏迷”,那也无妨。

但是在这个过程中,戏曲人可能需要头脑清醒,意识到自己创新的目的究竟是什么。这出戏,是为演员圈粉?为剧团赚得盆满钵满?还是为了复兴传统?这三者,定位不同。

过于媚少

年轻戏迷中,其实一部分人对创新并不买账。一些新戏,在媒体上“收获一片好评”,看看网络论坛,网友们不乏各种吐槽。

有人形容,自己当初会被戏曲吸引,恰恰是因为它有与现代流行乐截然不同的“古典美”,那种庸常生活中已经消失的、陌生的、奢侈的美。这种心理,有点像年轻人喜欢看奇幻剧、仙侠剧、古装剧一样,它们超脱日常,远离平凡而琐碎的生活,因此吸引人。

如果戏曲真的一味地朝流行过分靠拢,“那我平时听流行歌曲、看话剧就够了,还来看戏干什么?”一位网友在论坛上这样写。

很多时候,连“吃瓜群众”都这么想。

去年,央视推出了一档综艺类歌曲节目《叮咯咙咚呛》,每期邀请流行明星与某地方戏曲的演员搭档合作,双方共同呈现一首“跨界”歌曲。

然而不知为何,大部分作品最终呈现时,戏曲往往沦为配角、元素,戏曲演员只能在前奏或间奏里插几句演唱,整首歌曲,主体部分还是浓浓的流行味儿。

大概制作人以为,只有戏曲朝流行靠拢,才能让年轻人听懂,才能收获好评。但弹幕的反应恰恰相反。

“为什么不是流行朝戏曲靠拢?”“还是流行歌曲,没劲”“哇,那个戏曲演员一唱出来,好听爆了”“惊艳惊艳,后面怎么没了”“我想听戏曲部分”……

“我们往往错估了年轻观众。”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教授萧梅说。

有人直接批评,当下戏曲界有一个不好的现象:媚少。过于讨好和谄媚年轻人,这种媚少的创新,效果未必好。

程俏俏和张品都很喜欢上昆的连台本《长生殿》,那要连看四天。说明真看进去了,“冗长”的戏曲照样有年轻人爱看。

萧梅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:年轻人为什么不来剧场看戏,有人真正分析或调研过吗?

慢慢等待

萧梅至今记得,1986年,她去山西做民族音乐的田野调查,跟着农民的戏班一起走。

那时候,她遇到一个小村庄演锣鼓杂戏,土得不能再土,台上的演员也就四五十岁。萧梅问他们,这种戏现在年轻人还听吗?他们说,这两年刚刚恢复。演员之一,也是这个村的村长坦言,自己年轻时不爱听,“破四旧”时更不会听,可不知道为什么,到了这个年纪,他开始喜欢了。

同样,现在许多80后戏迷也有类似经历:小时候家里老人们听戏,自己完全“无感”,少年时并不喜欢,但渐渐地,当人生进入某个阶段,再听到戏曲,他们顿时着迷了。

“我当时就意识到,传统的吸引力,随着年龄会回来。”萧梅说,中国戏曲讲述的是人性的母题,一个人,到了生命的某一个历程,他会对这些母题有情感共鸣。

这一切,急不来。

如今很多戏曲演员都会回忆,上世纪90年代观众少,台下没人听。但想来,那个历史阶段,正是刚刚改革开放之后,文化百废待兴,此前相当长的时间里,大家听得少,没有欣赏习惯。

可能不是戏曲本身出了问题,而是有待时间来“疗愈”。观众,需要等待。一旦撑过了那个阶段,再往后,市场正逐渐醒来。

“等待”这个词,也获得多位采访嘉宾的认同,比如正在研究中西方戏曲差别的张品。

她认为,中国戏曲不是靠剧情逻辑来推动,剧情几乎没有悬念。比如,丈夫化名木易,结婚十几年,当对方支支吾吾让你产生怀疑,综合其他信息,你会想不到他其实姓杨吗?夫妻双方多年后重逢,各种试探,装傻充愣,掰扯无数回合,现实里可能吗?基本几个回合大家就有数了。所以说,传统中国戏曲靠的不是戏剧冲突。假设100分钟的戏,90分钟在唱感情,只有10分钟是剧情。

而西方戏剧,核心是挖掘剧情逻辑中的人性。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能在一起,是因为双方家族彼此是世仇,一切悬念和剧情推动都建立在这条逻辑上。

很多年轻人不理解,为什么老年人喜欢一遍遍看同一折戏?剧情台词都能倒背如流,还有什么看头?其实老戏迷们已经不需要欣赏剧情,他们欣赏的是舞台上那种情感的交流,是表演中流露出的细腻、复杂、晦涩的东西,怎样被一一呈现、拨开,细嚼慢品。

这一切,没有一定的人生阅历理解不了。时间,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儿。

无法评判

小溪缓缓流淌,笛声悠扬。远处,一位着古装的青年伫立船头,吹着笛子,渐渐进入视野……

这个场景,描述的不是电视剧《琅琊榜》的开头,而是张军在朱家角园林里定期上演的全景式昆曲《牡丹亭》。

所有的观众,都会被最初这一眼、一景、一笛吸引。但它其实与昆曲无关。笛音婉转动听,可以被用于任何一部古装剧开头,这一段乐曲的作曲者是谭盾。

只有到了主体部分,才是真正的昆曲《牡丹亭》。它没有狭窄的舞台,演员们把整个园林景观当做演出道具,脚踩在真实的青石板上,开始表演和走动。

优势是,这样直白的《牡丹亭》确实好看、易懂,但也在业内争议四起。有人说,园林实景破坏了戏曲舞台那种高度抽象、凝练的“程式美”;有人说,它就是实景演出中间加了几出戏;也有人说,它恢复了戏曲最古老的园林欣赏模式……

戏曲创新“变脸”,究竟变得好不好,有没有评判标准呢?这也是困扰人们的一个话题。

谭思婵是萧梅的学生,她最近的论文,就以张军的全景式昆曲为课题。文章从专业角度一一拆解,分析这出全景版昆曲和传统舞台版有何异同,甚至尖锐地指出,它并没有恢复古老的园林欣赏模式,老祖宗在园子里请戏班唱戏时,戏班是不会走出限定好的亭子,它还是一个抽象的舞台空间,和现在的全景演出依然不同。

在课题的结论处,谭思婵并没有给出评判,这种创新究竟好不好?

但作为个人欣赏者,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。谭思婵也不例外。除了昆曲,她还是越剧小生茅威涛的粉丝。闲聊时,她常常一脸遗憾地表示,郭小男的创新有时候“害”了茅威涛,她对某些创新剧目的编排颇有微词。

但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的另外两位老师张玄和秦思,对茅威涛的创新改良还是颇为肯定。

秦思认为,《梁祝》 改得颇为成功。老版《梁祝》 在十八相送时,把之前经历的一切又重新唱了一遍,“太拖沓重复”,而茅威涛版的《梁祝》直接通过“回十八”,把求学往事一次性交代了。

又比如,老版梁山伯去世,其实已经让整出戏的悲剧到了巅峰,但后面连接的却是祝英台要求红嫁衣外面穿白嫁衣,再去哭坟,悲凉的情绪被打断。茅威涛的新版衔接得更好,梁山伯去世,悲剧达到高潮后,祝英台直接哭坟,嫁衣的事情在哭坟中带过。

“这种节奏,更符合现代人的理解和情绪。”秦思说,但是她也明白,业内有人也会持不同看法。

究竟改得好不好,每个人心里的标准不一样。唯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。

张玄说,梅兰芳当年也大刀阔斧创新,他排演了时装戏,还把家里的大橱直接搬到舞台上,又加入了西方乐器等等,但最终,创新过头的剧目渐渐演得少了,被传唱的集中在那几出。

就像大浪淘沙,或许今人给不了答案,但时间会把金子淘洗出来。

用力过猛

张玄在学生时代参与过一个命题作文:创新改编某出经典戏,要求在新时代背景下,重新理解主人公,为国尽忠和对母尽孝不能两全的情境。然而一遍遍改到最后,张玄等人发现依然无法超越经典,这道命题式改编其实失败了。

戏曲的改革中,还有些“命题作文”更让人匪夷所思。比如有一阵提出,武戏要和武术结合。于是各大剧团表演到一半,武打学校的弟子忽然跳上台,抄起家伙真干起来,台上乒乒乓乓,把观众看得目瞪口呆,甚至觉得惊恐。“这与戏曲那种抽象美其实并不吻合。”张玄说。

张品说,如今,戏曲演员想要获得认可,大多靠“梅花奖”来证明自己。而现在“梅花奖”评选,十分看重有没有创新,这迫使演员必须去排新作品。为这种目的而创作的新作品是否真的能站住脚呢?有一位地方戏演员各种奖项拿到手软,于是业内有个段子专门形容此人“大概连豆瓣酱辣椒酱都拿好了”。

萧梅说,她并不反对一些名角,多年思索水到渠成,主动尝试创新和改编,但是我们不能反过来,用制度强迫每一个戏曲人“不改不行”。

大家现在还有一个认识误区,总觉得一出戏好不好,必须经过全国人民的检验。然而中国戏曲,本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戏。每一个地方戏种,都有各自的方言、旋律、唱腔和历史,这个村喜欢,那个村听不懂。地方戏的本质决定了,不可能全国人民都爱听。

就好比年轻人中,有人喜欢摇滚,有人喜欢国语抒情歌曲。互联网时代,早已不是所有人喜欢同一首歌、看同一本书的语境,各种多元的文化爱好,在各自的小圈子里蓬勃发展就好。很可能圈外人对你一无所知,但你在圈内活得多姿多彩。未来,这种状态可能才是常态。

放到戏曲上,就是一个地方戏能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活得不错,也就够了。

鼓励实验和创新,不是直接树立一个标杆,政府能做的,是创造一个宽广的河床。

远去的生活

在萧梅看来,戏曲音乐的命运,和国家发展进程息息相关。

19世纪末,中国当时只有宫廷雅乐,不能为大众服务。地方戏曲这里红了,那里听不懂,宛如一盘散沙。面对列强,究竟谁能代表中国音乐?当时没有答案。

梁启超那一代人睁眼看世界后,西学东渐,有识之士共同感到,在西方音乐参照下,我们迫切需要一种有公共性的,面向公众的“国乐”。于是,能否建立一种新音乐体系,成为那个年代人前赴后继的努力。当时戏曲界的创新,也是在那样的背景下开启。

此外,在漫长的历史中,中国戏曲一度承担了高台教化的功能,教育普罗大众是非善恶,唱遍人生酸甜苦辣。许多地方戏曲,还用于喜庆、丧葬等节俗,礼乐相和。换言之,那时的戏曲不是纯粹为了欣赏,还承担了很大一部分仪式和教化功能,它不是单纯的音乐作品,而是融入人们日常的生活方式。

只有到了近现代,我们才有了独立、纯粹欣赏和娱乐的音乐概念。这就意味着,当代环境中,戏曲的许多功能早已被剥离,它只能更加艺术化、审美化。

“不创新不行,从这个角度说,它是一个事实。”萧梅说。

比较好的办法是两条腿走路,一条是创新、博眼球,吸引一代代年轻人;另一条则是原汁原味,告诉后人什么是正宗。就像王珮瑜曾经在节目里说的:“我在做的只有两件事,一件是传承京剧,一件是传播京剧。”

戏曲不能只单方面俯下身,“变脸”迎合年轻人,更应该反过来:主动培养青少年的欣赏习惯。

艺术有时候就是一种身体的感觉,而这种感觉和人的成长经历、文化背景有关。埋下种子,更为重要。

年轻人究竟喜欢什么,现在恐怕没人说得清楚,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:

未来,文化需求不是一个替代一个,年轻人不会听了昆曲,从此就不听摇滚了。无数密密麻麻的文化河流,蜿蜒曲折,回溯往复,最终才会形成一片生态丛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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